推薦序
笑完結果又哭了:歐亨利式的領悟
作家/何曼莊
在我很小的時候,有一天教畫畫的女老師告訴我們一個故事:有個男人每天會到麵包店買剩下的硬麵包,在麵包店工作的小姐看著他手上沾染的顏料,想說他是個畫家,對他心生愛慕,也心疼他每天只吃最便宜的硬麵包,偷偷地在麵包裡加了奶油,想像著男子發現時感動的神情。然而,事情卻朝完全相反的悲慘方向發展……雖不知畫畫老師試圖傳達何種訊息給七歲兒童,距離談戀愛智商降低的年齡也為時尚早,但那個故事深深刻畫在我腦中,隨著年歲增長不斷反芻,我逐漸明白箇中真諦;每一件小事都是真實的,然而每一件小事都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──我們的人生也差不多就是那樣──為愛燃起希望、然後被現實擊沉。
時間快轉到二十一世紀的某日,在布魯克林河畔,一個紐約男人對我說:「這個世界上要是沒有女人,男人就會一事無成。你要知道,有多少偉大作品、傑出發明、劃時代建設,都是某個男人為了讓心愛的女人刮目相看才拚死做出來的。」
我心中浮現問號,但不好意思說出口,他繼續指著東河對岸的曼哈頓天際線,篤定地說:「要是沒有女人,帝國大廈根本就不會站在那裡。」
紐約的倒影映照在河面上,那幾近完美的輝煌輪廓,要是紐約市本人低頭一看,恐怕也要沉醉在自戀中。此時夏夜晚風拂過,吹皺了一池妄想,等等,我心想,可是帝國大廈不是紐約豪門阿斯特(Astor)家族為了賺大錢而建造的超級摩天樓飯店嗎?
富豪根本不需要拚命追妹,有錢有權,愛情自然就會來。蒙兀兒皇帝為了紀念亡妻,下令建造「全世界最美麗的陵寢」──泰姬瑪哈陵,文豪泰戈爾說這是「一滴永恆的淚珠」,後人歌頌這偉大的愛情推動文明進步、創造建築奇蹟。但實際上創造奇蹟的,是蒙兀兒皇帝的權力與金錢;光是種植陵寢所需要的木料就要先花十年,又從世界各地請來了兩萬多名工匠與藝術家,另出動一千頭大象搬運建材,皇陵占地總共十七萬平方公尺,要不是業主是皇帝誰辦得到?
然而在紐約,沒人有閒花二十二年讓他證明愛情。「紐約時間」(New York Minute)只不過是一瞬間,卻有成千上萬的事情發生,時報廣場的霓虹由桃紅轉為銘黃之間的一秒鐘,多少情人互許終生、同時另外一批伴侶正在簽字分道揚鑣(外加他們花上幾個月才清算出來的財產分配協議書)。歐亨利站在燈下,觀望二十世紀初的紐約市,在這個大都會裡,夢想的週期很短,愛情發生得很快,當〈汽車等待的時候〉,收銀員搭訕到的美女開口閉口都是上流社會;在〈最後一片葉子〉落下之前,少女不知道某人的命運因為自己而永遠改變;在〈紙醉金迷〉裡,二十二歲的錢德勒先生省吃儉用六十九天,能換來一夜的上流紳士高檔消費:「一個人有十塊錢,就能完美地扮演幾小時的富貴閒人,這筆錢足夠付一份經過仔細斟酌的餐點。」與曇花一現的愛苗相較起來,六十九比一的富貴週期,算是很不錯的。
我在紐約住了快八年,終於發現當年畫畫老師說的麵包故事,是歐亨利寫的,是他在紐約寫下的三百八十一則短篇小說其中之一。寫下這三百八十一個故事的時間,正好八年,平均每七.六天就要生出一個故事,八年之後他就歸西了。一個作家三十九歲搬到紐約,大量寫作、酗酒揮霍,直到嚥氣,我看得心驚膽跳;我一直以為他講的是愛情,結果發現他心裡想的都是錢。
歐亨利小說以勞動階級視角出發,沒錢的人當然老是在談論賺錢的方法,而人氣小說家歐亨利本人,即便已經聲名大噪,卻改不掉窮人視角。一九〇九年四月四日,紐約時報刊登了罕見的獨家訪談,記者想盡辦法挖掘作家內心真正的想法,作家卻左閃右躲,絕口不提來到紐約之前的往事;然而一提到稿費,他便控制不住似地絮叨了起來,當他還是一字五分錢的新人作家時,鼓起勇氣向編輯要求提高到每字十分錢,沒想到編輯就答應了,「原來他只是在等我開口。」他說。
渴望成功的小說家,在匹茲堡努力攀到了一篇故事七十五美元的行情,接著,因為出版社承諾每篇一百美元(一年最少一千二百美元)的行情而搬到紐約。直到訪問當下,盛名如日中天的歐亨利,忍不住晒出當下行情:每則故事七百五十美元。根據歷史資料,當年紐約市一名木匠每日工作八小時可獲得週薪五十美元;名作家的酬勞絕對優渥,但以壽命換算,依舊字字血汗。
刻意炫富的人肯定不是真富,絕望索愛的人注定不會幸福。歐亨利的紐約八年,結局是肝硬化、糖尿病,還有心室肥大,他死的時候只有四十七歲。我經常想歐亨利到紐約之前的「前世」:那個漫不經心、犯下侵占罪的銀行員歐亨利;買下一間雜誌社圓夢卻倒閉收場的歐亨利;被定罪關在牢裡擔任藥劑師的歐亨利,他並沒有擺脫這些「背後靈」,他們都跟著作家來到了紐約,成為那個爆肝寫作、賺錢之後馬上揮霍一空的酗酒名作家歐亨利。他稱呼親愛的紐約街頭為「哈德森河上的巴格達」,呼吸著街道上曝晒的愛恨癡嗔,那些人都跟他一樣,知道這是一場美夢,卻不想醒來。
有一天,當你正啜飲香檳、穿戴著高貴的服飾、購物不看標價、美麗的人兒為你傾倒,然後鬧鐘鈴響,你睜開眼睛,明白那只是一場夢,就算這不是第一次發生,你還是哭了。